第5章 第5章
5）
皓月在楼梯间发了一会呆，然后起身无目的的顺着台阶向下，来到了地下19层，也是整个蜂巢大楼的最底层。这里是诸多主管的办公室，纳什的办公室也在这里。
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豪华套房，整体装潢舒适得不像话，厚厚的毛绒地毯，一整面墙这么大的显示屏，和煦的循环风，高清逼真的仿真窗，能容纳十多个人的真皮沙发，巨大木质餐桌……比起皓月上辈子的寝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进去的时候，纳什正通过墙上的显示屏和人对话，而拉尔夫则在一边恭敬地站着。
“是的，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才联络您，当然是因为我们在花心思寻找您要的人啊……”看到略显谄媚的纳什，皓月觉得有些新奇，显然屏幕那头是他惹不起的主。
“您可是我的大主顾了，必须要尽心替您寻找合适的人选啊……”纳什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坐姿恭敬。
“我看了你发过来的资料了，竟然是个9级的e。”屏幕那头是个上了年纪的东方老头，穿着藏青色大褂，带着金丝边眼镜，因为现在人类寿命几乎被翻倍延长，所以皓月也很难判断这老头大约几岁，只能说看上去可以做自己爷爷了。
“是的呢，昨天刚接来的，花了我们不少心思……”纳什不动声色地扯着谎，见对面没有接话，他自顾自往下“编”：“是只黑鼠，被我们的人搜查到的，赶在联盟将她扭送回e区之前带了回来。”
黑鼠，就是那些逃出e区的“老鼠”。皓月扯扯嘴角，这纳什说鬼话还真是有一套，完全没有破绽。
“哦？那我这次运气可真是好了。”
“是呢是呢！要知道9级可真的很稀有啊，整个联盟这么多年9级也是稀少，更别说e了！就蜂巢的历史上，好像也就只有区区几个而已……而且长得也极为漂亮！您肯定不用为孩子的容貌担心了！当面见到您就知道了！”
虽然e型基因是变异导致，不具备遗传性，但基因的等级却大概率可以被延续。
“只是……我看她各项检测结果，似乎有些虚弱。”屏幕里的老者语气有些担忧。
“黑鼠嘛，生活环境差，多少是会有点营养不良，不过我们已经把她送进医疗舱了，想必贵府上的医疗设备也是相当先进的，完全不用担心。”
那老者点了点头，表示接受：“我们这次提的要求确实苛刻，但你能超额完成，我很满意，辛苦你了，纳什。”
“哪里哪里，时家可是我的大主顾呢，一直以来也多亏您的照顾了……”多亏时家常在自己这里“进货”，才让他的业绩在整个地下蜂巢名列前茅。
“嗯，那今天就这样吧，我要跟家主汇报一下，没问题的话应该今晚就能过去接人。”看来这老头在时家应该是个管家之类的角色。
“可以，您随时来接。”纳什点了点头。
对面的老者刚要说什么，就听见边上来人喊了一句“五舅公”，于是他迅速回了纳什一句“到时再见”之后便关了屏幕。
屏幕瞬间暗下来，映出纳什突然变换的脸色，只见他翻了翻眼睛，一幅不耐烦的样子。
“晚上我恐怕没空，巴德那事更重要，如果时家的人来了你接待一下。”
“好的，先生。”拉尔夫点了点头。
关了视频之后，纳什“原形毕露”，一改之前端正坐姿，翘起二郎腿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巴德那边没惹什么事吧？”
“没有，但昨晚他们狠狠消费了一笔。”
“呵，小人得志。”纳什嗤笑着，“他那你多照看，他可是自带麻烦。”
“是，我明白。”
“行了，你出去吧。”纳什挥挥手像赶苍蝇，他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随着拉尔夫出去关上门，皓月也被弹了出去。
···
z国，时家老宅。
时镜从车上下来，望着老宅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估错了，没想到从自己的住处开车过来只要15分钟，他本以为自己住的够远了，但如今因为大众交通都转到地下了，并且只有少数人拥有在地面开车的资格，导致地面交通畅通无比。
区区15分钟，并不够他做足够的心理建设。但没有办法，机会只有一次。
时镜稳了稳心神，朝老宅主楼走去，刚进门就看见时家的总管事、他的五舅公在和人视频，他喊了一声“五舅公”，然后看到他慌慌张张关了视频。
“啊，镜少爷。”五舅公丛珧起身迎接。
“五舅公，您可别叫我少爷了……”时镜抓抓头，有点不太好意思。丛珧虽然不姓时，但实际上和他也是有些许血缘关系的，是他实打实的长辈。
时家是靠联姻发家的，最鼎盛的时候，联盟里几乎数得上来的家族都和时家联姻过。大规模的联姻虽然给时家在政局中留了不少后手，却也扯出不少麻烦，毕竟很难做到真正的一碗水端平，政治的天秤一端若是写着胜利，另一端就必然写着牺牲。于是在时局动荡的年代，时家接回了一批外嫁的姑娘和她们的后代以保障他们不会成为家族的牺牲品，丛珧就是其中一个。
丛珧没接时镜的话茬，只是安排他在客厅里坐下，又给他上了茶点。
“来找你姑姑啊？约好啦？”
“嗯……有点事和她说……”时镜小声回答。
“你哥哥知道吗？”
“他……我没跟他说，是我自己的事……”时镜越说声音越小。
丛珧盯着他看了一会，他们家这个镜少爷，心思单纯藏不住事，好在他上头还有个大哥，他姑姑又还算照顾他。
想到这，丛珧起身：“我上去帮你问一下。”便上楼去了。
“谢，谢谢五舅公……”
时镜的姑姑时枫是时家现任家主，当年时镜的父母出事，临死将时枫扶上了家主之位，因此时枫对时镜兄弟两极为照顾。时镜还有个大他10岁的哥哥，叫时霁，现在在时家的瑶光研究院做基因相关的项目研究。父母出事，姑母上位之后没多久，哥哥就带着他搬出了老宅，住在一间不起眼的公寓里过寻常日子。他当时还不解，不懂为什么要搬家，但哥哥只说该避的嫌还是要避的。7岁的时镜不懂，但17岁的时镜早已懂了，27岁的时霁更是透彻。所以哪怕时枫是他们亲姑姑，哪怕她没有孩子，又总说要把时霁培养成继任家主，他也没见自家哥哥松过口。
生在世家，有时也是如履薄冰。
时镜心中自嘲，这就是世家，自成一派的生存体系，辉煌总是和残忍伴生。有时时镜看历史书，会觉得哪怕现在已经是星际时代了，这些世家也和几千年前的门阀地主没什么区别，时代好像进步了，又好像没有。
“镜少爷，家主叫你呢。”
丛珧出声打断了时镜的思绪，时镜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糟糕，他刚刚一直在胡思乱想，来时想了个大概的“发言稿”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三楼的书房，时枫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按了按太阳穴。她刚刚结束了一个联盟内部的线上会议，关于塔夏和e区的冲突，联盟内部出现了不小的尖锐的声音。区区一个小范围冲突，塔夏竟然能在e区玩了大半年的打地鼠，这其中没有猫腻谁都不信。更何况塔夏军事基地还是联盟总指挥官埃利奥特·西法尔的势力范畴，他的亲弟弟海因茨·西法尔，塔夏军校断层第一的优秀学生，还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要知道塔夏军校向来以注重实战著称，在塔夏基地服役的军人都是顶尖的实战人才，而且塔夏的军备条件也是四大军事基地中最好的，但就这样还灭不掉e区的火，时枫真的不知道是塔夏的问题，还是e区有问题了，又或者，是联盟内部出了问题。
事实上联盟主席团里很多人都这么想，猜测最多的就是西法尔家族想利用塔夏军事基地捞点好处，或者是有人利用e区针对西法尔家族。当然，在时枫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严重了，西法尔家族执掌联盟逾百年，若真有人利用e区“戏弄”塔夏，无异于直接挑衅西法尔家族，或者换个词，宣战。
时枫望向窗外，回想着刚刚会议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由得叹了口气。在联盟几百年悠长的历史中，时家向来是靠联姻和各方实力维系着关系，靠站边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如果真的有新势力向西法尔家族发动挑战，这次他们又要选择站哪边呢？
“笃笃。”
书房的门被轻轻扣响，然后被人从外面推开。时枫抬头，看到站在门外踌躇不定的侄子。
“小镜，快进来。”时枫笑着招呼时镜，“你可是好久没来看我了，你哥哥工作忙就算了，你这放假的闲人怎么也不见个人影？”
时镜听闻有些讪讪，他和哥哥从老宅搬出去之后，每周六都雷打不动要回来一趟。说是看姑姑，不如说是汇报自己的生活学习情况。后来哥哥去研究院上班，忙于工作也不常回家，自然就不常来老宅了，而自己……他抬头望向时枫，即便此时姑姑的脸上带着笑意，他依然能感受到来自高位者的压迫。
“每次来都惹您生气……我就……”
“说什么傻话。”时枫嗔怪着，拉着时镜的手将他带到沙发边坐下，“我还能跟你生气？要是你都能惹我生气，我早就气死了。”
正说着，小女佣就端着茶点和水果送过来。时枫拿起一个山竹，剥开递给时镜。
“喏，你最爱吃的山竹，我总想着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就让人常备着。”
“谢谢姑姑……”时镜捏着手里的山竹，心下忐忑，不管他的“演讲稿”准备得再怎么充分，在时枫这里，他向来是握不住主动权的。
“你啊，我可太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跟你哥哥都倔，但倔的不一样。你哥哥是嘴上不说，但他想好了就一定要做，你看他进了研究院之后回来看过我几次？你呢，是一定要说，一定要说服别人，但行为却不会逾矩。你们这两兄弟啊，有的时候还真的让我头疼……”
“对不起，姑姑。”时镜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没有哥哥那么厉害，好多事我虽然想，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你……”
“说服我？来吧，这次又是什么事？我就知道你啊无事不登三宝殿。”时枫笑眯眯的，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
时镜深吸一口气：“我听说，家里又要买一个……呃，孕母……姑姑，我们就不能不买吗？”
时枫闻言，少见的愣了一下，显然时镜的话在她意料之外：“你这是，加入什么类似动物保护协会的组织了？”她渐渐收起笑容，锐利的眼睛盯着时镜，似乎想穿透眼前的小脑瓜，看看他这会又在闹什么。
“姑姑，这是违法的。即便是在赫里博托，这也是违法的。而且那些e，都是被拐卖的！”时镜鼓足勇气，“姑姑！您是联盟主席团的一员，您不能助纣为虐啊……”
“小镜。”时枫打断他，“这个世界运转，有时候并不全靠明面上的那些规则。存在即合理，这句话你总听过吧。”
“但，但这是不对的！姑姑，他们也是人类，我们没有权利这么对他们！”时镜急得红了脖子。
“联盟人权法规定，e型基因只在e区拥有绝对的人权。”
“这条法案本身就不公平！有太多漏洞可以钻了！这就是赤/裸裸的打压！”
“哦？打压？e型基因可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他们的存在就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
“可是！可是！”政治家天生的“诡辩”让时镜乱了阵脚，来时想好的发言稿现在早已乱作一团，他说不过时枫，或者说，他无法和这个时代辩论。“姑姑！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买孕母的事！不是讨论e的人权！”
“不，小镜，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时枫优雅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们两兄弟怎么都在这件事上跟我钻牛角尖，你哥哥瞒着我偷偷跑去研究e型基因变异问题，我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不知道了，你又跑来跟我要e的人权……”时枫说着无奈地笑出声来，“小镜，你还是太天真了。”
“姑姑。”时镜低着头，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您不也是女人吗？”
时枫停顿了一下，敛去表情，每个吐字都清晰分明：“我是y，你也是，你哥哥也是。而他们是e。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阿芙洛狄忒事件有多惨烈吧，就像第一代人类疯了似的想要去除癌细胞一样，我们人类文明要向前发展，也要去除一些威胁。”
“哪怕他们是我们的同类？！”
“哪怕他们是我们的同类。”
“小镜，收起你的同情心吧，时代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星际时代随时可能来临，我们要面对的会比这痛苦惨烈得多。我知道你现在青春期，会产生一些无意义的正义感，不过没关系，谁年少时不做一些傻事呢？”
不是无意义的正义感，也不是傻事。
时镜在心里默念，他痛恨自己的嘴笨，明知这些是不对的，但他无从反驳。更痛恨自己的渺小，连说服自己的姑姑都做不到，在这时代的洪流中他人微言轻又能做些什么呢？
看着侄子神色怏怏，时枫又恢复了笑容：“我以为你今天来找我，是来说择校的事呢。”
时镜还干了一件大事，他没有遵从姑姑的意见以及时家一直以来的惯例，自己偷偷报考了塔夏军校。结果择校的事在他的爆炸性发言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我们家几乎都是从龙山军事学校毕业的，龙山更偏向科研一些，学校里也不乏各方面的学术大拿，小镜，你是个y，我认为龙山更适合你。”
“可是我想去塔夏。”时镜叹了口气，他今天似乎纯属来跟姑姑唱反调的。
“塔夏更侧重实战，而且塔夏军演的频率太高了，甚至学生没毕业就被军方派去做任务。小镜，塔夏对你来说不是很安全。”
“虽然您可能不认可，但是我从小的理想就是能上前线，哪怕在后方做个技术兵也行……”时镜抬起头，眼神坚定。
但出乎意料的，时枫并没有过于反对，她尊重了时镜的选择。“也不是不行，就是离家远了点，就怕照顾不到你。”
来自长辈关怀的温暖，让时镜有那么一瞬，对自己刚刚的言行而产生愧疚。“不用担心我姑姑，我会常回来的，我也能照顾好自己。”
接下来无非就是一些生活琐事的闲话，时镜知道他已经没有再开口的机会了。从书房出来时天色近黄昏，楼梯间的窗打开着，有微风吹进来。时镜踱着步子下楼，橘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正打在他略带忧愁的脸上。他在窗前站定，望向远处的小楼。
那是一栋乳白色的三层小楼，比起豪华气派的主楼，它显得那样寒酸，像是被遗弃的旧屋，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它是佣人住的房间，或者用来堆放杂物的。但时镜知道，那栋小楼里，有几间卧房和一间产房。上一个姑娘就被困在那里面，在她花一样的年纪，却遭受着痛苦的折磨。
时镜见过她一次，在他小时候。有一次他误打误撞进了那栋小楼，看见那姑娘面容狰狞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说她的孩子是魔鬼。那时的她已经疯了，并且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这小楼虽然不起眼，但它历史格外悠久，几乎是老宅存在了多少年，它就存在多少年。时家靠联姻发家，而时家联姻的那些孩子又是哪来的呢？就是这小楼里走出来的，听说最多的时候时家买了十几个e型女性专门用来生产。时镜作为时家的嫡系，也享受着这小楼带给他的各种好处，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只传说中的吸血鬼，还是那种道貌岸然的吸血鬼，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从这些姑娘，这些孩子身上不停吸血。
黄昏将这栋小楼染成了血色，时镜突然想起自己哥哥对自己说过，“不踏出这一步，你永远无法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想到在实验室为研究e型基因突变原因而朝夕不倦的哥哥，时镜捏紧了拳头。
或许，也到了自己要踏出这一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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