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4)

        拂晓,漆黑的夜色像一层天鹅绒罩在赫里博托上空。

        空气中弥漫着静谧的寂寥,蜂巢一天的营业也在这时候结束,“蛋壳”上的灯光变得昏暗柔和,这是在变相催促客人离开。脚步虚浮的人们三三两两上车离开,也有人在大门口耍着酒疯赖着不走,藏在浮华背后的狼狈洋相一览无遗。

        蛋壳另一边无光的小径中,一扇暗门悄悄打开,一个人影从门里出来,迅速闪进了夜色中。离开恒温的室内,拉尔夫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激得打了个哆嗦,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压低了头上的帽檐,确认四下无人后,迅速钻进一条不起眼的漆黑小径,顺着小径走出好远,抵达一座废旧仓库。

        仓库门只开了一条缝,刚够他一人侧身进入。进入仓库后,一座庞然大物映入眼帘。

        是屠夫号。飞船周围的温度还有点高,显然刚落地不久。

        飞船上的人见他到来,缓缓打开屠夫号的舱门,放下悬梯。拉尔夫没有半分犹豫,提步上船。船舱内,迎接他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索尔,哦,现在改名叫燧吉星了。

        “嗨,索尔。”

        燧吉星双手环胸倚在桌前,挑了挑眉,一幅懒懒散散的样子。

        “噢,拉夫。”说完食指中指并拢在眉间比了个敬礼的姿势。

        “切,小老鼠,没大没小。”拉尔夫调笑了一声,低头进入船舱,一眼扫到餐桌上放着的几片面包和两杯咖啡,看来他们正在吃早餐,并且没有邀请他的意思。他摘下帽子,颓废地摊在座椅上,不请自来地拿起一片面包边吃边说,“巴德已经进蜂巢了,你来晚了一步。”

        “他来干什么?”似乎已经猜到结果,燧吉星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他在拉尔夫对面坐下,将自己面前的咖啡递给他。

        “呵,这里是蜂巢,他来能干什么?他带来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还是个e。”

        “哦,地上还是地下?”燧吉星追问。

        拉尔夫放慢咀嚼的速度,抬眼看了下燧吉星,似乎有些犹豫,但半饷后他还是开口说道:“地下7层。”

        燧吉星没说话,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着左耳的十字架。地下7层,他瞬间明白了。他的母亲也来自于蜂巢的地下7层,一个可怜的女人。他幼时的印象中,就没见过自己母亲出过家门,她一直在怀孕,一直在生育,直到在一次生产后,她趁所有人不注意,拖着自己虚弱的身体,用输液管上吊自杀了。在她短暂的三十多年的生命中,总共替那个家族生了12个孩子,包括他和拉尔夫在内。

        “这人……有点奇怪。”燧吉星蹙起眉头,他确定,蝙蝠号离开地球的时候,飞船上只有巴德和他的那帮腿毛们,可他回来后飞船上就有了一个女人,还是个e。谁会把一个e丢在外太空?e可是连上飞船的资格都没有。

        “告诉你个更奇怪的,她9级。”拉尔夫扬了扬下巴,“你数过你们e区有多少个9级吗?人家巴德可是随随便便就从外太空带回来一个9级的e,纳什乐坏了。”

        “我毫不怀疑巴德的‘运气’。”燧吉星嗤笑着调侃。

        拉尔夫摇了摇头:“人家可是有靠山的,不然怎么可能联盟通缉他这么多年都抓不到,听说他出去的时候,塔夏追击他又失败了。”

        “切,塔夏这帮废物,怕不是真的想把四大基地之首的位置让给乌拉尔图吧。”燧吉星痞痞地笑了笑,替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个完整的烟圈。“能让我进去杀了他吗?”

        “当然不能,我的‘小英雄’。”拉尔夫给了他一个“你在做梦”的眼神,“你忘了蜂巢是什么地方了?除了联盟总部大楼,蜂巢就是这世上最坚固的地方了。”不过话虽如此,拉尔夫最近总觉得蜂巢隐隐有些不一样,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燧吉星再深吸了一口烟,腾起的烟雾掩盖了他的表情:“我总是不甘心。”

        拉尔夫瞬间听出了他话语中深深的含义,撕面包的手顿了一下:“不甘心有什么用,机会不是你说了就会来的。”随即他起身凑近燧吉星的脸,微微俯下身带出他颈间的项链,项链上的挂坠也是个十字架,和燧吉星耳朵上挂着的明显是一对。“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一只黑鼠,你甚至无法驾驶屠夫进入起降谷,你可没有资本和这些人抗衡。”说罢,站直身重重拍了拍燧吉星的肩,“别多事了,你们和巴德的恩怨我就不多过问了,是你们e区自己的事,但蜂巢这边,我劝你别掺和。”

        燧吉星没有搭腔,蜂巢是连联盟都不敢出手管的存在,一旦蜂巢出问题,甚至会引发全球的金融危机,联盟财政更是岌岌可危。如拉尔夫所说,他不过就是一个从e区偷偷逃出来的,没钱没装备的小老鼠罢了。

        “但巴德那,我不会善罢甘休。他杀了阿柒,把他推出了飞船,让他死在了宇宙里。”阿柒是燧吉星来到e区后的第一个朋友,却被巴德残忍杀害了。

        拉尔夫看着自己的弟弟叹了口气,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见洗手间响起一阵水声,裴飒放完水推门出来,听到两人的谈话后也不免愤愤:“想起阿柒,我就想剁了那杂碎!”

        “剁?怎么剁?你们有多少装备?人家那蝙蝠号要比你们的破屠夫大个两倍。”拉尔夫拍了拍手心的面包屑,嘲笑两人的天真。“不过……”他抬起头,双眼定定地望着某一处,细细思索起来,“他和他的靠山好像出了问题,昨晚他和纳什聊了很久,而且他现在还没走,纳什让我给他开了间房,说是要待上几天……”

        在听完拉尔夫这番话后,燧吉星和裴飒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猜,他是想找纳什做中间人卖货。”拉尔夫补充自己的想法,“纳什最近一直很焦虑,年初蜂巢空降了一位新的主理人,现在正在组建自己的团队,我觉得纳什多少也有点想法,他大概想干一票大的吸引这位新主理的注意。”

        “干一票大的?那么说,巴德是不是找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裴飒猜测着。“他既然能找到一个女人,或许也找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如果是这样,他应该先联系他的买家,可是他一回来就冲向了蜂巢,不像是提前联系过买家的样子。”

        巴德做星际海盗这么多年,有丰富的人脉,通常都是人家要买卖东西来找他做中间人,什么时候他也要找中间人卖货了?更何况巴德有一个习惯,他每次都是先找好买家才出航。这次为什么变了?

        “那就是跟买家谈崩了?”

        这倒是有可能,但也不能过早下定论。燧吉星细想着。

        虽然他和巴德斗了这么多年,但不可否认,他对巴德甚至可以说是知之甚少。不止他,哪怕是“道上”的人,也都不太了解巴德。巴德做星际海盗出名有三个原因,一是他做星际海盗时间久人脉广,二是他确实能搞来不错的东西,三就有点邪门了,按说他这么有名,早已是联盟通缉黑名单上的一员了,哪怕这次出航也是被塔夏的战舰追着打,但奇怪的是,每次他都能全身而退……据说巴德背后有靠山,联盟不敢真抓他,所以每次也只是装装样子,但谁都不知道这靠山是哪位。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巴德有靠山,他至于让蜂巢帮他找买家?

        “难不成他靠山倒了?”裴飒犹豫着猜道,但一边说,一边连他自己都不信。他们是一路跟着巴德的,刚出航时,巴德可就差点把“我要暴富了”写在脸上了。哪有这么快,靠山就倒了。

        “最近联盟可没有什么倒台的大新闻。”拉尔夫双手环胸,挑了挑眉。

        “也可能是没谈拢。”燧吉星垂下眼眸,左手下意识摩挲着十字架耳坠。“拉夫,或许,你能带我们见见那个女人吗?我想,也许她知道点什么。”

        清晨耀眼的曙光打在蜂巢乳白色的大楼上。褪去夜晚璀璨的霓虹光线,沐浴在阳光下的蜂巢大楼显现出它的本来面貌,白色的外观加上它如同一座小山一般伫立的身姿,在这静谧的气氛中,竟还显得有几分肃穆和圣洁。

        但皓月知道这都是假象。包括她现在能站在蜂巢门口,不被束缚的样子。

        就在刚刚,睡梦中的皓月突然有了清晰的意识,像在蝙蝠号上发生的那样,她觉得自己就跟灵魂出窍似的,飞出了包裹着她的“棺材”,穿过地下7层厚厚的墙壁,来到了位于地面上的蜂巢的大门口。此时并非蜂巢的营业时间,所以大门禁闭,但皓月却不费吹灰之力直接穿过厚重的大门来到了一楼大厅。这里是整个蜂巢最豪华最气派的门面,巨大的自动旋转门,门边放置两排雕塑,雕塑上方垂挂着厚厚的帷幔,增添了几分旖旎氛围,地上铺着的是厚厚的绒毯,看着就很舒服,踩上去应该也没什么声音。抬头看去,则是一整片湛蓝的天空。严格来说,蜂巢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蛋壳状的建筑,因为它没有封顶,从顶部俯瞰,其实蜂巢一个中空的圆形建筑,是以哪怕在大楼内部,只要走出房间,抬头就能看到天。一楼大厅后侧的天井中,还有一块规模不小的花园,盛放着各种各样五彩斑斓的花朵。花园中心还有一个巨大喷泉,从大楼顶部照射进来的阳光打在喷泉的水柱上,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之后的皓月一层一层往上,游览着蜂巢的地上部分。除了一楼,二楼往上都是环形围廊,连接围廊的是以中庭为圆心辐射出去的走廊,走廊两边遍布房间。蜂巢的大楼是下大上小的结构,每层的房间数量也随着楼层而逐渐缩紧,2层有999间房间,50层是499间,依次递减,楼层越高房间数量越少,房间的档次也越高档。游览中皓月意识到,这里每一层的房间名都是同一系列的,比如二楼都是北欧神话里的□□字命名,三楼是一些古代建筑,什么金字塔之类的,后面还有颜色、星座、月份、歌曲名称、影视剧名,看起来是花了心思。

        随便进入一间名为“潘多拉”的空房间,房间内挂满黑色薄纱制成的帷幔,层层叠叠,穿过帷幔,帷幔中间,铺着一张厚厚的地中海风情的地毯,上面堆叠着若干抱枕,放着酒壶之类的摆设。看着还挺有情趣。

        皓月心中呸了一声往里探,房间最里面有一道被帘子挡住的暗门,推开暗门,是一条黑暗狭长的通道,通道中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架电梯,电梯通往哪里不用多想,自然是地下那满是笼子的楼层。

        之后她漫无目的的在整个蜂巢的大楼里悠悠荡荡,将这里内外翻了个遍,但有两个地方她没去,一是那些满是笼子的楼层,她不敢去,那里死寂如坟场又哀怨如地狱,另一个地方,是她无论如何都进不去,那就是99层。她数次想要进入那里,但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膜挡在了外面,就仿佛这里有个结界。

        事实上也不难理解,如果自己的这个异能并不是真正的“异能”而是第七代部分人类所具备的一种能力的话,那么对应的,就会有克制这种能力的方法存在,相生相克,万物之法。

        不知为何,在将蜂巢地上的大楼“飞”了几圈之后,她竟然感觉到累了,于是她再次来到一楼大厅正中央的花园里,在喷泉边“坐下”。虽然没有真实的触感,但她能感知到身后喷泉的水花飞溅在自己身上,不过这一点点的潮湿很快就被微风拂去。花园里姹紫嫣红,手边是刚探头的蔷薇,脚下的矮丛中是蓝紫相间的绣球,身旁的角落里还有高大的乔木,叶片上的露水折射出些许光亮。抬头就能穿过层叠的楼层看到湛蓝的天空,一朵云刚好从楼顶经过。

        然而景致越是美丽,她越感到恶寒。

        这座满是肮脏污秽充满了淫靡欲望的地方,却用最美丽最豪华的景物去装饰它美化它,用金钱的力量让这些罪恶行径合理化。然而这些金钱,也是通过压榨那些被关在地下笼子里衣不蔽体甚至被折磨得日渐疯癫的女人们得来的。他们不择手段地讨好那些客人,也同样不择手段地利用、掠夺、压榨那些女人们。这个蜂巢就像是个巨大石磨,将那些女人们放在这石磨里,用力磨,将她们的骨血都碾成粉末,就能从石磨的缝隙中流出源源不断的金钱。

        或许是因为她想到了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她的视线再度转换,这次,直接来到了地下。

        地下18层。

        这里一整层看着就像是一家医院,只是这个“医院”此时看着就像个黑市,里面充斥着女人们尖锐的哭嚎。蜂巢地上的部分白天是不营业的,只开夜场,而地下部分则不同,这里昼夜不分。这一层有几十间手术室,然而不过天刚亮,就没有一间是空着的。有的手术室在生产,有的手术室在做受孕。

        “跟我来,你要再做一次受孕。”她看见了蒂姆。此时蒂姆正在跟一个女孩说话,这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但面容消瘦,她原本扶着墙慢慢跟在蒂姆身后走着,却在看到蒂姆的脸的瞬间打了个寒颤,表情瞬间惊恐,然后逐渐绝望。

        “如果你今天再偷偷捶打你的肚子,我会跟拉尔夫请示把你送去13层。”蒂姆语气并不激烈,甚至都没有多少起伏,但就是能把那姑娘吓得抖如筛糠。

        皓月跟着蒂姆往前走,经过一间间的手术室,听着手术室中传出来的哀嚎,胸中的怒火也一点点燃起。而走在她前面的蒂姆,则对这些悲鸣置若罔闻,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那女孩在听到这些哀嚎后,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半点血色都无,她扶着墙壁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朝着蒂姆的背影大声吼着:“你没听见吗?你怎么能这么冷血?你难道不是女人吗?!”

        在她问出口的瞬间,皓月已经从蒂姆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那答案轻飘飘的,放在现今这个社会却又显得格外理所当然。

        蒂姆的脸上写满诧异:“我是y啊。”

        同性之间天然存在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就这样败给了“基因隔阂”,对这些女性的压榨与折磨被冠以“劣等基因”之后就更显得理所当然。仿佛在称呼她们为老鼠之后,她们就真的变成了老鼠,而不再是自己的同类。

        这种手段似曾相似,几千年来被使用过很多次。

        在皓月获得的记忆里,早在近两千年前人类就已经提出“人权”了,可见,科技的发展并没有让文明进步,现在的人类哪怕到了第十代,劣根性也永远摆在那里。他们能用基因编辑手段去掉癌症、去掉威胁生命的各种隐患、去掉各种基因缺陷,却去不掉贪婪、自私、傲慢、嫉妒,和深不见底的欲望。

        “是,高高在上的y,高高在上的g,高高在上的s!而我是低贱的e!然而你们还需要低贱的e生下的孩子……”女孩神情几近癫狂。从她刚刚和蒂姆的话语中,皓月不难猜测她都干了些什么,但即便她以伤害自己来表达抗议,也没有从蒂姆这获取半点同情。

        “因为你们也就这点价值。”蒂姆回过头,表情丝毫没有松动,她挥挥手叫来了走廊尽头的两名保安,“预约的时间已经到了,你该进去了。”语气冷淡得像个ai。

        “不!我不要!让我去死!哪怕让我去死!”女孩用尽全力挣扎,也没能挣脱两名保安,皓月看着她就如同一条濒死的鱼。她小时候在乡下,时常去溪边捉鱼,又不敢杀鱼,只能把鱼放在地上,看着它从激烈地甩着尾巴,到只能一下一下扇着腮,再到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就像此刻那女孩的样子。被拖进手术室时,那女孩的双脚无力地垂着,脚尖在地上拖出一道划痕,她的双眼半阖着。

        她还没死,但皓月觉得她已经死了。

        “坐”在楼道里,两边是白色的墙,头顶是惨白的灯光,耳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哀嚎。若此时她有实体,只想用手将耳朵捂住。以前她带兵打仗,战场上她杀过敌人,也被敌人伤过,她也曾经经历过死亡,也曾为了点情报而严刑拷打过别人。但都不如现在,不如现在这般……她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一切,或许就像是被取胆汁的熊,被填塞取肝的鹅……

        甚至说,如果阿鼻地狱有地址,那一定写着赫里博托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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