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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城之战(上)


“真正的黄沙城,早已经没人居住了。”鱼初月喃喃道。

残垣断壁,黄沙半掩。

荒凉、破败。

这样的景象,与那两道沙妖制造的尸骨壕沟才算是‘相得益彰’,再没有违和感了。

她动了动手指,凝出两尾小红鱼,交到崔败手中。

此刻二人站立的地方,正是崔败倒下的那里。

她的心脏重重一酸,旋即,泛起了浓浓的甜。崔败本可以轻松击杀掠夺者,但他却甘愿身受重伤,用最温柔的手在身后推着她,让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见真相,用自己的力量为自己复仇。

他彻底解开了她的心结。

她站定,攥住他的手。

崔败侧身:“嗯?”

她抿了抿唇,微微踮脚,抬起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崔败……”

她凑上前,缓缓用自己的鼻尖触着他的鼻尖。

双唇若即若离。

他身躯微僵,没有贸然去揽她,只垂眸凝视她的眼睛。

“成亲的事,还作数么?”她问。

“嗯。”

就在他以为她要吻上来时,她的唇却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触着他,掠到一旁。

那对花瓣一般美丽饱满的红唇绕过他的脸,凑到了他的耳畔。

她吐气如兰:“夫妻在床帏之间,当不用再守着夫子的规矩了吧?”

崔败平静的表情猛然裂开。

瞳仁微震,他哑声开口:“什么?”

她却不再说第二遍了,狡黠地笑着,松开他,像一尾从掌心溜走的小鱼一样,掠到了前方。

“大师兄快点!迟了说不定会出人命的!”

崔败轻笑出声,眉头微微一动,掠到她的身边。

“不用守任何规矩。”他意味深长地回道。

二人踏入倾塌的城主府。

掠夺者逃到这里,肯定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身躯,然后再神魂离体进入本源境中布置杀局。

鱼初月东张西望:“唔……看不出什么痕迹呢。”

他便知道她心不在焉。

他低低轻笑着,牵住她的手,拖着她穿过重重断壁,很快就找到了一间完好的密封地下室。

“铮——”

长剑出鞘,削铁如泥。

暗锁‘铛啷’落地,崔败反!反手用剑柄抵开了密室的门,阳光顺着台阶洒下去,照清地下室中的景象。

少年摊着四肢,垂着头,倚着墙壁坐在那里。崔、鱼二人的身体挡住了光线,影子罩在少年身上,面容看不真切。

崔败揽住鱼初月,衣袂飞扬,径直掠了下去。

鱼初月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黑衣少年。

这个人和她一样,被掠夺者占了身躯,毁掉了家园。如今得以重见天日,也不知情绪会不会崩溃。

崔败踏前一步。

只见少年身体一颤,下意识地举起手,护在身前。漂亮英俊的面庞上,肌肉不断轻轻抽搐,神色抗拒惊恐,独目中,瞳仁缩成了针尖,眼球震颤。

他在害怕!

鱼初月扬起真诚友善的笑脸,正要温声安抚一二,忽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当初她痛恨瑶月,在瑶月被第一仙尊一剑斩飞时,她心中的痛快简直冲破云霄,只恨不能为仙尊大人肝脑涂地。

同理,殷加行看见她和崔败,多多少少总该表现出些感激才对,怎么会是惊恐害怕?

她望向崔败。

只见崔败依旧绷着那张冰山脸,语气平静地说道:“殷加行,黄沙城主殷固鹏的次子,生母是一名舞姬,母子二人长期受城主正妻虐待,衣食住所连城中马奴都不如。”

鱼初月怔怔地张口望着他。

崔败接住呆鱼的眼神,唇角不禁微微一弯,偏过头,以袖掩口,悄声解释道:“我取孔雀绿的时候顺便打听了消息。”

窃窃私语的模样,像极了学堂上交头接耳递小话的学生。

鱼初月心底泛起凉丝丝的甜意,弯了眼冲他笑。

崔败放下宽袖,一脸正色地继续说道:“殷加行七岁那年,黄沙城主殷固鹏的长子因病去世,而殷固鹏早年过于放纵,已不能再行人道。夫妇二人商议之后,决定去母留子,杀死舞姬,将殷加行当作继承人培养。”

坐在墙角的少年慢慢抬起了眼睛,眸中有慌乱和阴鸷一掠而过。

崔败不为所动,用冰冷无情的声音继续说道:“殷加行失去生母,被仇人抚养长大。亲爹不疼,主母磋磨。怨和恨只能深埋心底,平日见到那二人,还需刻意阿谀。外人以为少城主锦衣玉食好不风光,只有你自己知道每日如履薄冰被仇恨灼心是什么滋味。”

鱼初月目光复杂地望着角落里的少年。

长相漂亮,身世悲惨。难怪掠夺者挑中了他。

这样一个人,确实很容易让人同情,进而心生好感。掠夺者占据这具身躯之后,加深了殷加行的‘人设’,把一个心理扭曲、阴暗、执念深重的少年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层一层剥开他的过往,会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悲惨。

他的种种“坏”,仿佛忽然有迹可循,让人不自觉地因为曾经对他有过误解而心生愧疚。

用爱温暖阴暗扭曲的心灵,这是善良人的天性使然。

‘唔……我好像一点儿都不善良,所以完全没有上当。’鱼初月暗暗点了点头。

崔败继续无情揭穿:“所以在掠夺者找上你的时候,你心甘情愿把身体拱手相让。他许诺你什么?替你杀了殷固鹏夫妇,然后带你踏上通天之路,成就无边霸业?”

殷加行的神色更加惊恐骇然。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纵然满心阴郁仇恨,到底道行还是浅了些。他嘴唇颤抖,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崔败瞥她:“调皮。”

语气无奈而宠溺。

——

鱼初月嘿嘿一笑,往前一跳,蹲到了殷加行面前。

“你看见我和崔败时,害怕了,怕得真情实感。结合你的身世一想,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咯。”鱼初月微眯着眼睛,道,“所以,沙妖重千尺其实是你和掠夺者故意引来的,既报你生母之仇,又正好与我‘同病相怜’。到了天极宗之后,掠夺者本没必要杀死那只大鹏妖,但因为你恨你生父殷固鹏,所以迁怒了那只倒霉的大鹏。”

她站了起来,轻轻一哂:“掠夺者倒是挺宠你的。想必挨了崔败一剑之后,他已经没有能力彻底霸占别人的躯体了,只能选择与你合作。”

这般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些郁郁之色。

倘若当初她有机会选择的话,无论对方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她也根本不会上当。自小她便知道,那些张口就画大饼的,个个都是江湖骗子。

她才不会上这种鬼当。

诱饵背后,总藏着陷阱就对了。

鱼初月心中颇有些唏嘘。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殷加行,见他的独目中隐约闪烁着不甘和恐惧,显然是在恨他们坏了他的好事,同时又害怕他们会对他下手。

“你们不会杀我吧?”殷加行果然小心地道,“那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与我无关。放了我,我从来没做过坏事,以后我就做个普通人,随便找个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

“濯日子的元血和修为藏在哪里?”崔败冷冷地扫视他。

殷加行瞳仁骤缩,身体瞬间绷紧。

殷加行倔强地抿住了唇。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既见识到了仙域花花世界,又尝试过圣级的澎湃元力,心早已比天还高。此刻忽然要他交出一切,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他又如何甘心。

“你们杀了我吧。”他决定搏一搏,“杀了我,大家一拍两散,那份机缘就让我带到地府去,谁也别想要!”

“或者……”独目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接纳我进入宗门,全力助我修炼,待我踏足圣阶,我自会还一份同等的机缘给你们。是鸡飞蛋打,还是把目光放长远,你们自己选吧!”

殷加行把唇抿得发白,眸光更加坚毅:“反正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杀了我,你们什么也得不到。筹码在我手中,我才是庄家,我说了算。”

鱼初月瞪着他:“我一直以为自己脸皮够厚,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

殷加行丝毫也不惭愧,反倒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漂亮的脸庞在阴影中隐隐发光,他道:“承让。”

鱼初月:“……”这小子,论讨厌程度,比起掠夺者也不遑多让。

她瞪着他,眼珠时不时转上一转。

“鱼,出来。”崔败冷冷淡淡地发声,负起手,踏出地下室。

鱼初月屁颠颠跟上去。

见他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便主动绕过去,弯着腰,侧着头,像鱼一样看着他:“大师兄?”

“他很好看?”崔败问。

鱼初月蓦地心虚:“当然没有大师兄好看。”

“没有我好看,也不要盯着看。”

鱼初月:“…!……哎。”

他淡淡地瞥过来:“有意见?”

“没有。”鱼初月赶紧立正,很正经地眨了眨眼睛。

“嗯,”崔败伸出手,“蘑菇。”

崔败点头:“嗯。”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呢?”鱼初月捉住蘑菇杆,将它递向崔败。

“能量体制造的人设。”崔败半点迟疑都无,“口无遮拦的话痨。最容易让人信任。”

鱼初月重重点头:“大师兄英明!”

“那不行,我们要成亲的,不行乱了辈份。”鱼初月道。

他轻笑出声,抬起手来摁了摁她的脑袋。

——

“真是个鱼。”

他把蘑菇抓在手中。失去了掠夺者的控制,它就像一架待命的器械,每隔几息晃一晃破烂的蘑菇帽,不开腔了。

鱼初月眨巴着眼看它:“现在怎么用它?”

崔败意味深长:“油炸?”

鱼初月:“唔……等等!”

她忽然变了脸:“劫是你的劫身,那你明知道我和劫什么都没有,你还借故欺负我!”

崔败瞥她一眼:“不是说过么,他很喜欢你。”

“那也不关我的事……嗯?”鱼初月脖颈一缩,揪着衣角,眼睛斜着他,笑了,“唔……大师兄,劫不就是你么,你就喜欢我这调调。”

崔败清了清嗓:“注意形象。”

鱼初月瞥着他笑:“我就是个鱼,要什么形象。劫对我一见钟情,四舍五入那就是大师兄你对我一见钟情。”

如今心结已解,她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整个人大胆了许多——反正这会儿崔败也不可能对她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倒不如把嘴瘾过个痛快。

崔败:“……”

他决定先办正事。

他捏着蘑菇,假模假样地走到一边,耳朵泛起淡淡的红。

定定神,掌心渐渐燃起了冰焰。

“啊啊啊啊啊啊——”蘑菇厉声惨叫。

鱼初月惊恐地盯大了眼睛:“控制它的掠夺者都已经没了,这就是一团无主能量体,它竟然还会痛的吗?”

崔败轻笑:“做出五感,才骗得过你。”

鱼初月!月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真是……难以想象。”

那个世界掌握的力量,已近乎于‘神’了。

蘑菇的惨叫声很快变形融化,彻底消失。

它被崔败炼化,变成了小小一团金属质感的光芒,融入他的身体。

鱼初月重重点头:“嗯!我盯着殷加行,别让他跑了!”

崔败手一扬,晶莹通透的霜花‘叮叮当当’地封住了那间密室。

他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必盯着。就在这里等。”

鱼初月很无辜地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低低地嘀咕:“大师兄是醋坛子里种出来的花么……”

他行事干脆利落,当即盘膝坐下,开始用神念渗透那团金属质感的光芒。

鱼初月闲来无事,瞥了瞥一动不动的崔败,思忖片刻,从芥子戒中掏出那本《一夕成仙:负心夫君受死吧!》,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

毕竟是能让濯日子沉迷的话本,定有其可取之处。

通读一遍之后,鱼初月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个残本——说残本也不恰当,话本的女主角一路披荆斩棘,经历种种磨炼,终于杀上仙界,找到了当初为了仙缘弃她而去,还险些害死她性命的那个负心狗男人。

本是女主角将负心人狠狠踩在脚底的巅峰时刻,不料这话本竟戛然而止,写到仙子直斥那负心狗贼姓名时,便那么突兀地结束了。

狗贼是谁?

鱼初月难以置信地往回翻了翻,又往后翻了翻,把底页每一处旮旯角都寻了个遍。

还真没下文了。

“良心呢?!”她幽怨地合上话本,恨恨瞪着它,“作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她有些不服气,忍不住翻回第一页,又重新读了起来。

许多话本都会故意把种种线索藏在前文之中,没留神细看的话很容易错过。

鱼初月又读了一遍,这一回,她特地留意了话本女主角在回忆中提到那个负心夫君时的种种细节。

她吃惊地发现,那个负心的男人好像根本没什么魅力,就是个一心向道,炼剑成痴的狂热修真者,为人方正刻板,除了抛弃妻子差点害了她性命之外,这个男子当真是普通到让人提不起任何兴趣。

整个本子里面精彩的地方,全是女主角的种种机!缘际遇。她很有魅力,令人神往。

一柄如意剑,惊艳三界,震烁古今。

“濯日子是迷上了这位女剑仙吧……”鱼初月合上话本,抚了抚书封上的如意剑,“咦?方正刻板,练剑成痴?这怎么有些像……濯日子!”

鱼初月心脏狂跳不止。

濯日子走火入魔,该不会和这个有关吧?从这话本开始,便被人设计了!

越想越觉得可能性非常大。

在她看话本看出了心得时,崔败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轻轻闪过一线金属质感的光芒。

“呵。”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随手把捧着话本的鱼初月也拽起来,施两个清尘诀整理了衣裳,然后撤去禁制,放出殷加行。

殷加行扬着下颌,刻意摆出一副笃定别人拿他没辙的模样,其实他还是怕了,掩在袖中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

“能量体。”

崔败抬了抬手,食指指尖浮起了奇异的晃动波纹,波纹荡开,触到殷加行,便见他的头颅中爆发出耀眼的金属白光,那光芒穿透性极强,被它由内而外照着,殷加行的头骨和五官变得透明,清晰地映出了里面那个形状奇异的多面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殷加行像是顶着个明亮的灯笼,踉跄几步,自己踩了自己的脚。

鱼初月饶有兴致地看着多面体内部一团氤氲的金红浓雾,问道:“大师兄,那团红红的,便是濯日子圣人的元血和灵气吧?”

“嗯。”

“那可有办法将它取出来?”

“不急。”崔败淡然道,“此刻方外之战正是危急关头,对于侵略者来说,最方便的结束战争的方式,便是解决了我们这个拦路的世界,然后使用高维打击消灭反抗军。所以他们不会放弃这里,而是继续派出核心精锐来执行任务,首要目标,便是找回这团能量体。”

鱼初月虽然听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术语,但她很容易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以,殷加行身上的能量体便是诱饵,我们正好布置陷阱,守株待兔,叫掠夺者有来无回。这么说来,殷加行岂不是成了英雄?冒着生命危险来做饵,可敬可敬。”

她笑吟吟地望向独目逐渐呆滞的少年。

崔!崔败五指一并,能量体收敛了光芒,静静地沉寂在殷加行的识海中。

“什么意思?你们别想诳我。”殷加行警惕地倒退一步。

崔败冷淡瞥过一眼,广袖拂过,殷加行陷入沉眠。

他拎起他,偏头:“走。”

崔败见她绒毛都竖了起来,心中不禁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他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道:“安心。毕竟有世界规则限制,此间有一个能量体已是极限,后来者无法携带能量源,只能是强度极高的魂体只身前来。只要不让它得到能量体,它便没有夺舍之力。”

鱼初月思忖片刻,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所以……大师兄,简单地说,他们即将派来的,是鬼么?”

崔败:“……”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我不怕!”鱼初月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他们往我们的世界里塞鬼,一定要耗费许多力量吧?”

“嗯。”

——

“所以,我们只要拖住,将鬼一只一只摁死,是不是就能给外面的反抗军减轻许多压力?”鱼初月双眼冒着光。

虽然素昧平生,但自从得知世间某一处有那样一群人之后,她便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有些感情,仿佛天然便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而存在。

不屈的灵魂,惺惺相惜。

崔败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将她揽到了身前。

“待你修为足够高,我便带你出去。”

鱼初月心头微惊,下意识地想要抬头望他,却被他摁住了脑袋,将她摁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好闻的男子气息令她心跳加速,她下意识地微阖双眼,用额头轻轻地蹭他。

“嗯?等等,”她皱起眉头,“不对啊。殷加行从一开始便在设计我,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上大柳树啊。他为什么说世界本源在我身上?”

她一边奇怪地嘀咕,一边漫不经心地扬起小脸,望向崔败。

只见崔败瞳仁收缩,八风不动的表情微微破裂,眸中浮起了一丝复杂。

他缓缓开口,声音僵硬,没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她:“鱼,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劫身为何会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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