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一五二】
方以寒后来又去询问了方怀妤。
正如方遥所说的那样，这位开明的前辈完全不在乎这些虚名，甚至还说：“以寒你就放手去做吧，要是能一举将这几个老不死的拖垮那实在是最好了！悄悄告诉你，我其实早就看这几个老头不顺眼了，你要是能帮我解决他们，算你大功一件……”
方以寒没想到，方怀妤竟然会这么支持自己，他不由得愣住了。就算是真心认同他这么做，在方以寒的认知中，出身氏族的世家子弟都应该拼尽全力维护家族的名誉，可是对于方怀妤一家而言，他们却将朋友和家人放在了名誉的前面。
方以寒甚至都能想象出自己这位姑姑手掌豪爽地往空中一挥，表情很是激动的模样。
结束了两起通话后，方以寒坐在床铺里，微微垂下头，双手攥紧了大腿处的被褥。
他没有理由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作出决定后，他当即给师父回复了消息。
——“师父，我决定了。”
他从未用这样坚定的眼神，在聊天框里敲下这样的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都要从长老们的手里保下辛卯，就算是两败俱伤，我也要拼下去。”
看到这句话的千杼子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而在千杼子脚边呆着的千小甲，扁平的脑袋周围的一圈光带闪了闪，随后道：“哦，这跟以前的方小少爷很不一样嘛。”
由于千杼子将七个小机器人全都与自己的终端联动，方以寒发来的消息自然是七个小不点都能够看见。
“当然了，”千杼子的语气很是得意，“以寒那小子，好不容易能找到这样一个懂他的人，自然是愿意为了对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红色的小机器人歪了歪那个扁平的脑袋，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嗯？”。
千杼子看了一眼缩在自己脚边的千小甲，笑着问道：“怎么？不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机械转动声响起，千小甲稍稍动了动，随后换了个姿势，弯起自己的四条机械腿，匍匐在地上，彻底缩在了千杼子的脚踝边：“嗯……倒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没办法感同身受，没办法理解吧。”
闻言，千杼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
他的嘴角虽然是在笑，可眉头却微微皱起：“……现在没办法理解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千杼子顿了顿，原本想说“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然而转念一想，他还是换了个措辞：“以后也许，会有机会明白的呢？”
“啊？这个嘛……”千小甲的声线听起来似乎有些迟疑，语气也像是在尴尬地笑，“没有机会其实也没关系，毕竟……也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大概……就算真的能经历一遍，也会有不一样的心境吧。”
听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可是和小甲相处了大半辈子的千杼子却能察觉到其中的心酸。
如果不是方家将他们七人抓去作为制造出“流”的实验品，或许现在，他们七个人都能拥有各自的人生，或灿烂或灰暗，有好有坏，但绝不会仅仅只是永远停留在二十几岁的年纪，甚至就要这么在冰冷的机器里渡过这遥遥无期的漫长生命，除非他们的意识所处的这具机械躯体已经没有人再能够替他们检修，否则……生命就变成了望不到头的无底洞。
方以寒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在找到了能够懂他的人后，自然是一腔热血都为之倾注。而对于千小甲他们而言，就算真的能有机会，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吧。
他们的生命，已经持续得太久了。
现在想来，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冷漠，但是看起来……反倒是当初就殒命当场更好一些。
又或者，像那个忘记了一切，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姓名，重新开始了自己人生的人一样，反而更加幸福吧。
千杼子想起当初，在荒郊野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九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已经步入中年，也见识过不少残酷场面，却依然被那个场景惊骇到双手冰凉、浑身僵硬。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尽了浑身解数，甚至用上了禁术来救人。
然而，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
最后两个女孩儿，年纪轻轻，也是如花儿一般的年龄，他却没有来得及救回来。
当初的自己为此事遗憾了很久，而现在……千杼子却又开始反思，自己当初将那剩下的七人以这样的办法救回来，是否是正确的。
然而他再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如果时间倒流回那一个时间节点，再让他作出选择，他还是会这么做，于是便也释然了。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支持以寒将方氏逼退。对千杼子来说，不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第三个徒弟，更加是为了替这七个年轻人讨回一个说法。
千杼子定了定神，随后和脚边的千小甲说道：“替我回复以寒，就问他，接下去准备怎么做。”
而方以寒并没有先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反倒是将方淮的所作所为先告诉了师父，也把自己对于十几年前重新启动的违规实验之人的推测向千杼子提了一下。
师徒间消息一来一回，千杼子也大致知道了一部分还未明朗的事情的幕后推手究竟是谁。
当他知道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有方家的那位私生子方淮参与之后，千杼子差点一抬脚，把脚边无辜的千小甲给踢飞出去，并直接激动地给方以寒的终端拨去了通话。
甚至不仅如此，方以寒虽然没有点明，但是千杼子却能隐隐约约猜到。
这个在方以寒口中，从小就像真正的亲人一样对待他，甚而比那时，他的父亲方怀信对他还要亲切的小叔父，其实就是那个想要借方怀宇之手，将以寒送进监管室，后来又想借此让他彻底身败名裂的幕后之人。
思绪及此，千杼子咬紧了后牙，手掌几乎要将躺椅的扶手给捏碎。
算不上从小看着方以寒长大，可是对千杼子而言，他也算是见证了一个生命从不谙世事的孩童蜕变为懵懂的少年，再从似懂非懂的少年，成长为能够独挡一面的青年，这些都是一个人的生命进程中最为重要的阶段。
而在这之前，在足以影响一个孩子一生的童年时期，以寒却是凭借着少得可怜的一点温暖与关怀，硬生生自己为自己提着火光微弱的残烛，一边忍着泪意，一边踽踽独行。
他好不容易能够穿越那段晦暗无光的人生隧道，这个杀千刀的……竟然还要剥夺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这一丁点暖意。
千杼子实在是不解又心疼。
每次见到江云邈那个混世魔王毫无顾忌地在学校里上蹿下跳，还在自己这儿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他都忍不住会想到方以寒。
在同龄人还在经历叛逆期的时候，这孩子早在幼年，在私塾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尝试过用这种办法去获取其他人的注意力了。
虽然他和江云邈两人都这么折腾过，但是两人的目的却是大相径庭。
江云邈那混小子只是单纯的不安分罢了，而且他有着家族带给他的底气。
而方以寒则不同。
自他在冯家私塾闹过、超过，将一整个学校都搅得不得安宁之后，他发现不仅没有人会因此而注意他，反而得到的都是恶意与厌恶的目光，而且……也没有人会为他闯过的祸买单。
所有的后果都必须自己去承担。
自己通过血淋淋的现实得到这样的认知，这个过程，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言，其实是非常残酷的。
所以之后的方以寒，成熟得比同龄人要更快，因为他经历了本不该这个年纪所经历的一切。
而现在，他好不容易又找到了懂得自己，能够带给自己安全感和归属感的人，方淮那个该死的……又想要将这个人从以寒身边夺走吗？
“……师父，师父？”终端另一头的方以寒疑惑地喊了两声，“您——在听我说吗？”
而这边的千杼子已经气得上头了，咬牙切齿地问方以寒：“以寒……你确定，那个害你进了监管室，又差点害你名声尽毁的混蛋……是方家那个死小子吗？”
“额……”听千杼子这个语气，方以寒知道自己的师父是真的生气了。
他迟疑了一下。
这模样活像是因为被人先打了一拳才和人打了架的学生，在面对家长提问的时候，明明他们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却又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生怕父母对对方产生什么糟糕的印象。
方以寒叹了口气，暗自感叹自己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呢，只是因为不想改变记忆中那个温柔和善的小叔父，不想揭开那一层虚假的面纱，所以才犹豫吗。
可是现在，就算失去了那一份温暖，他也不用再害怕会独自一人秉烛夜行了。
于是他闭了闭眼，语调平缓地说道：“没错，的确是他，是方淮。想让我名声尽毁的人是他，想把父亲的死算在我和辛卯头上的人也是他，还有……”
他顿了顿，随后才开口，原本平稳的语气渐渐透出几分凉薄的气息：“想借世人之口，杀死辛卯的人，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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