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相见不识
果然，等苏霓影和阳瀚维午餐后再到公司门口，这个公司已是一具空壳。门口的保安和那些被要求加班的模拟细胞相关人员，全都不见了。
“你就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哦。”都就剩一个空壳了，他还需要继续装么？苏霓影不太明白他利落的冷漠，只见他直直进了老师办公室，“咔——”，还把门给反锁了……
透明胶囊里，“江黎的头”泡在里面。被刺鼻的奇怪液体包裹的这张脸上可没什么好表情，皱到一团的五官表达着它对周围液体环境的极度反感。可那又怎么样，它只是个部分，尚未完成时，若不靠这粘腻到让人反胃的液体来实现神经感觉的传递和模拟。它便连反感是什么都不会明白。
完成前是丑陋的反感脸，完成后是骄傲的高冷脸。不管是这个未完成的新造物，还是江妍，甚至自己，都是这么来的……
于是单论实力和毅力，阳瀚维还是非常佩服阳贺的。
可这世间，个体一旦被归入众，评价体系似就天翻地覆。众欲集结，私欲为患。
接上胶囊边的键盘，阳瀚维敲了一大段命令，回车。
胶囊内，底部缓缓抬出厚实的“大爪子”，紧紧控住那面目狰狞的脑袋。霎时，胶囊中的液体猛地向上翻腾，仿佛九尺瀑布逆流。
再一小段命令，再回车。
经历了囊内液体猛烈的一阵冲击后，那张脸变得无力，像是早已习惯了周围环境的年迈老太，安详而无力。而它的梨花卷齐肩发，也被冲地乱七八糟，并且其中大部分都已经与它断开、分离，不再属于它。它只剩下一脸狼狈。
50% destroyed.
阳瀚维看着胶囊连接的屏幕上的这行橙色的字，露出杀手般冷俊的笑：“真抱歉，你不该再出生了。”
阳瀚维<<—
———
ALREADY<<—ING
//[resourceLiarPlan，……]：[1，阳瀚维，ING，SELF，[dyingLiarPlan，……]，NULL，……]
———
as Message
呵，不错，阳瀚维终于开始有已完成的计划了。江妍悠闲地在黎源客厅的平台上各色花草的环抱中晒着太阳。
T区今天又是大晴天，适合出去玩儿。可如果是一个暂时没有身份的人出去，那还是太危险。还好这个局面只要阳贺一失去权力和地位，就能改变了。
江妍顺手摘下身边一株白玫瑰最外层的一片花瓣，举在眼前寻着太阳的方向，前后左右移动花瓣，让它正好能挡住整个太阳。
“没那么亮了呢。”江妍欣然一笑，把白色花瓣塞进嘴里。白玫瑰弱弱的清香缓缓散开，竟意外的甜美。“果然还是更适合拿来吃掉呢。”
再回头，看看少了一瓣的白玫瑰花，依然美丽地开着：“嗯，或许留下来欣赏，也挺不错的。”
她不再打扰那株白玫瑰，回到躺椅上继续沐浴T区温和宜人的阳光。
同样的阳光，站在拘留房间小窗边的阳贺只觉得晃眼、碍事。当他从这扇窗看到余冰柔从这局子里走出去的时候，他的直觉就告诉他“不妙”。而这大半天的安静更是让他心慌。
“阳贺，外面有人找，去通话室。”
……终于有消息了。
通话室的玻璃那边，只有阳瀚维一个人。见此情景，阳贺忽觉得有些悲哀。室内室外，一样孤单。
“是不是余冰柔抢了资料？”
“是……非常抱歉，我没想到。不过公司密室那边刚才我已经处理好了。密码已经改到我能想到的最高水平。”
“公司的那些人呢？”
“保安不守了，其他人也就跑了。不过如果你的局面暂时改变不了的话，他们的背景，到哪儿都不会光彩。他们都算聪明人，这段履历应该都会藏着。”
“我当初也相信林云剑和林浅月只会一直唯唯诺诺下去。”
“好的，我会去跟进他们的行踪。”
“唉，看来，我只能先在这里面呆一段时间了……”阳贺倒还并未太绝望，只是叹息幽长：“对了，苏霓影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没有和好吗？”
“……你现在这处境，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和好。我不可能不站在你这边，她也不可能完全接受你的行为。”果然，这时候了，他还是想着出去之后接着利用小影。
“哦。那跟其他人一样先监视着吧。”阳贺的平平淡淡的语气里，好像带着一丝“如我所料”的满意感：“方便的话，你让苏霓影有空再来找我一次吧，你跟人家客气点儿。”
“好。”
“行，那你去忙吧。”
回到两条街外的停车场，阳瀚维看见自己的车上，苏霓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己换到了驾驶位上坐着。
他还是拉开了驾驶位的车门：“什么情况，你要开车？”
她无辜地耷拉着眉毛微微瞪着眼睛看着他：“嗯，怎么了。我有本的，怀疑我水平呢？”
“你知道我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干什么吗？”他靠在门边上，偏头俯视着她。
“知道啊，不就是去接夏佳他们么？”她边研究着他车上的各种按钮啊、操作杆啊之类的意思，边答道。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从她回答完起，他已经沉默了好长时间了……她这才缓缓抬头。撞见他用像看可爱的小动物一样的温和目光看着她，嘴角扬着无奈的笑。
“……有什么好笑的。”
“呵，江妍说我自作多情。其实我也是信的……不过现在看来，你对我太好了。又是按摩捶背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偷偷帮我收拾东西……应该还有别的我没来得及发现的小细节吧？现在怎么着，连车都不让我开了……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他蹲下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只是爱上我了吧，我可比你更看得清，你在C区这几周的表现出来，最多的，是同情。”
脸有点儿烧，她避开了他的视线，强装作继续研究这辆车驾驶舱的操作：“哪有你这样逼女孩子承认已经爱上你了的……”
他无奈摇摇头道：“你知道我现在想听真话……你要知道，让我猜你也会耗费我精力的，甚至可能不比多任务并行的耗费少……”
她瞳孔一放，忽怔住了：“既然你都知道的，那还问什么……”
“我觉得我对你，还没有了解到不需要你的任何表达就能看透你的地步……而且，我也不希望我们到那样的地步。”他弯下腰认真看着她，按开了她已经系上的安全带：“我暂时还不会耗尽能量的，老师也暂时限制不了我的能量，我保证。好了下来，你对这儿路不熟，车也很久没碰过了，还是我来。快，别拖得待会儿妹妹他们等半天了，我们都还没到机场。”
“噢，”也是，别自己待会儿再开出点儿什么事儿来。她绕到了副驾上坐下：“待会儿你跟夏佳他们不准乱说话啊。”
“乱说什么？说我们同居么？”他给她拉上副驾的安全带时，被她轻轻捶了下胸口。他还继续不正经地坏笑道：“难道我们这段时间里，不是基本都同居呢么？”
“阳瀚维！我警告你适可而止啊。把我当你测试工具很好玩儿么？”她把头偏向窗外不再看他，侧脸上的表情，是真有点儿难看了。
“好了，逗你的。我不会乱说话的。”他非常利索地发动了车子：“走了。”
“哥，这儿呢。”人潮里，阳瀚维的大高个可比夏佳好找得多。夏佳大声呼唤不远处，还背对自己的方向盲目找着的阳瀚维。
“嗯？”回头看到夏佳后，阳瀚维顺手拉了同样在不远处找夏佳的苏霓影一起过去。
“唉？孟巡真的来了？”苏霓影边小跑边低低喃着。虽然阳瀚维说过孟巡会来。但这边的事儿，归根结底其实跟孟巡什么关系都没有……这么不屑于C区的孟巡，这次居然跟着夏佳过来，过来“自投罗网”了？
“不奇怪，你不也跟着我来了。”阳瀚维轻声快速解释了她的疑问。
……这，一样吗？
“影姐姐？”看着哥紧紧牵着影姐姐的手过来……那之前担心的苏霓影联系不上的问题。在夏佳看来，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不过同样的画面映入孟巡眼里，却是另一种感觉了。
虽然孟巡一直没说什么，但刚到妹妹身边的阳瀚维也理解了孟巡那凶煞的眼神，自然地松开了刚一直牵着的小影的手，转而去帮妹妹拿行李。
“对了哥，你看，”解了负担的夏佳掏出了存在手机里的前些日子去R区拍的照片给阳瀚维看：“你看这些，应该差不多都是他和妈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的……”
“嗯……你都专门去过了？”
“嗯，孟巡跟我一起去的。我就是想都去看看……不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和跟这个人相关的事情……”不过即便去看了，夏佳还完全是一脸懵的。不是她看不懂，是她不理解，亲母和他何至于此……
“去看一下，留点儿照片，可能是要好些……”阳瀚维轻声嘀咕着。
“嗯？哥你说什么？”夏佳没大听清。
“噢没什么。”正好也已经到了他的车旁边：“就这辆，上车吧。”
“噢，我坐后面吧。”夏佳把苏霓影推到了前排副驾的位子上去：“影姐姐你坐前面。”
“哦。”苏霓影看到了阳瀚维轻轻偷笑的样子和孟巡警惕的怀疑脸。她不知道孟巡把夏佳拉到一边说了些什么。反正之后，夏佳的活泼好像也跟着消失了。唉，他们俩之间，看来也很复杂。
阳瀚维把夏佳孟巡送到了之前林浅月住的公安局旁边的那家宾馆，帮他们办完手续后，阳瀚维先给了一旁的孟巡一张房卡，凑近小声跟他说：“住这儿孟先生你应该放心吧。”
出于成见，孟巡没回他什么话，只是惊讶……自己亲父工作的公安局，阳瀚维竟然也查清楚了么……
见孟巡的表情，应该还算满意吧。阳瀚维朝一边等候大厅沙发上坐着聊天的夏佳和苏霓影走去。他先把手上唯一一张房卡给了夏佳，然后顺手牵走了苏霓影。
“哥？”这大晚上了，夏佳倒开始有点儿敏感了：“影姐姐她不住在这儿吗？”
夏佳的问题也把孟巡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孟巡三两步走近了人群。
“哦，我不住这儿……”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苏霓影现在其实是困得半昏半醒的状态了。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下去……
还好，阳瀚维适时地打断了她：“她住S大那边，她对那块儿环境更熟，想住那边。”
“你该不会是把影姐骗到你那儿住的吧。”孟巡的猜测可一点儿没客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住在S大附近的吧。阳瀚维，你的算盘打得还挺精的。”
“孟巡你过分了……”孟巡这语气连苏霓影都有些受不了。且不说孟巡该不该感激阳瀚维专门给他们安排住处，即便对一个陌生人，也不能这样有罪推定吧。
“没事，你别激动。”阳瀚维紧了紧拉着苏霓影的手，幅度极小地晃了几下。然后转而对孟巡道：“孟先生要实在不放心我送小影回去的话，可以继续跟着上车，看着我送她回去。确认她的安全之后，我再把你送回来休息也无妨。”
“你别胡闹了。”夏佳转向哥哥和影姐姐，礼貌地道歉与道谢：“抱歉啊哥，孟巡对C区偏见有点儿重，刚才情绪有些激动了，你别太介意。今晚谢谢你们专门来接我们，还帮我们安排宾馆这些，麻烦你们了。”
“没事，应该的。”阳瀚维微笑回应夏佳的感谢。
“嗯，那我们先休息了。你们回去路上小心啊。”说完夏佳直接拽孟巡转身去找房间。
被夏佳拉着转身往里去时，孟巡还在回头看着阳瀚维，眼神仍然充满敌意。
“孟巡，你真的够了！我哥到底哪里惹到你了？就因为他是C区人？”刚进了屋，帮着夏佳整理行李的孟巡也免不了挨夏佳的吐槽：“真不知道你对我哥哪来这么大的火。”
“我不是说过么，就是你那个哥，那个叫阳瀚维的。他利用影姐，或者任凭别人利用她，结果影姐现在身体状况就成这样了。”
“你太以偏概全了。我在还不认识哥的时候，就见过他挑创意棒棒糖给影姐姐当小礼物了。认识哥以后，我更看到他对影姐姐的关心，不管是凶还是温柔，哥都是真心对影姐姐好的。”
“送点儿便宜小零食，帮着拎个包，拉拉小手，多抱几次，你觉得这些……就是C区人用了真心去爱的表现？”
“那你是觉得你在你妈面前装厉害、装幸福，才是真心去爱了的表现了？”对于他的不屑，夏佳也一点儿没客气。
“……对不起，”孟巡没想到她对在R区竹林的事儿这么敏感：“不早了，睡吧。我回旁边我屋了，有什么事儿叫我。”孟巡弱弱离开。
呵，阳贺，是不是才是孟巡成见里的那种C区人？夏佳不知道，只是看着孟巡离开的背影时，忽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楼下，阳瀚维拉苏霓影到副驾位上坐好。趁着他从前面绕到驾驶位的时间，她迅速从自己包里翻出一片白色药片，直接干吞了下去。
到驾驶位上坐好后，阳瀚维先去握了她的手腕……她惊讶地呆望了他一会儿后，才推开他的手：“我没事，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也看到了，我刚才吃了药了。”
“嗯。”他捋了捋她耳边的头发：“刚才我对你住处的解释，觉得还满意吗？”
“嗯，”她抿着嘴角轻轻点了点头，问起了另一件事：“这次孟巡跟着过来了，不会对老师这边的事儿有什么影响吧？”
“不会，”他从自己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她：“今天他这么一闹，妹妹应该是不敢带他一起去探老师的……不过我是觉得，他跟妹妹，可能不太合适。”
“是吗？孟巡对你只是有些对C区的偏见，他对夏佳还是不太一样的……”
“我知道，我查过他父母的资料。不过就是这个不太一样……我觉得……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判断感情的。也是靠巨量数据的分析，然后判断归类么？”
“……对你来说，模糊的未知的东西，大多数对我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生命的特别就来源于神秘和未知。当有一天，生命的复杂规律全部可以被准确描述，未知全部消失，生命自然回归无生命。”他系好了安全带，发动了车：“好了小影，你刚吃了药，别想这些了，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到自家楼下的停车场。阳瀚维停好车看了看旁边的她。
她微微皱着眉，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做噩梦了吗？看来刚才还是不该跟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顺手按开了她那边的安全带，走到副驾那边开门轻轻唤醒她：“小影，到了。”
“嗯？”她缓缓睁开眼，他的脸在模糊的黑暗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到她刚能辨认在旁边叫她的就是他时，她忽一下抱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有不停涌出的泪水湿润着他的T恤……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他移了移自己的身子，以免她会不小心碰到车门框，不过这狭小的空间里终究还是不方便的……他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胛：“我们先上去好吗？”
“嗯。”她放开他，用手随意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下车跟他上去了。不过回去之后，她也只是跟他说了声“对不起”，也别的什么表示，就自己回屋睡了。
第二天，没等来苏霓影，阳贺就被狱警通知有一个叫夏佳的人在外面等着看他。
这次阳贺被带到了一间古老的通话室。没有VR设备，只有几个简简单单的电话。隔着玻璃，看见那边那张脸时，阳贺才弄明白这夏佳是什么人。
呵，设计大赛里大比分输给江妍的那个矮个子姑娘……这个人来看他是什么意思？还故意做了跟江妍一样的发型……如果没记错的话，林云剑之前好像还劝过一嘴说要不把第一名的奖励顺延给这个第二名来着的……
阳贺还没捋清楚，不过已经拿起了听筒：“听狱警说，姑娘你叫夏佳对吧。我们之前好像不认识吧，请问夏小姐今天来找我是什么事？”
“阳先生你，不觉得我的脸看起来很眼熟吗？”他的这开场，夏佳觉得相当失望。他竟没有一点儿忆到亲母的美好么。
还直接提相貌……在他身边的人里，对江黎的相貌印象很深的也就只有林云剑、余冰柔、江妍和阳瀚维四个人而已。所以这个夏佳……他拧眉瞪眼，挤出有些凶狠的表情：“你是林云剑派来的么？他要报复我是么？报复我之前没好好照顾他女儿是么？”
跟这个人交流，还真是困难。夏佳失望地摇摇头，拿出了哥给的DNA鉴定结果那张纸，用掌按着紧贴在玻璃上给阳贺看：“我真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过分。我怎么会是你这种人的亲生女儿，我真替我亲妈不值。”
什么？这个出生日期，还真是江黎死前不久的……难道说，在这个世界上，他真的还有亲人？长得也那么像……那这个夏佳还真有可能是他和江妍的亲生女儿。不行，也不能这么轻易就相信，万一……
“抱歉，夏小姐，我看这份DNA鉴定报告的样本依据是头发……我不太相信头发为样本的鉴定结果。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希望我们能用血液做一次DNA比对。我会跟狱警这边协调，委托他们帮我们取样和比对。”
“行吧。”阳贺的这种警惕，夏佳自然是非常失望的。她甚至希望这报告真的是错了，血液DNA不如干脆鉴定成他们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算了。
但自己的记忆……关于母亲江黎的那唯一的一点点却和哥提供的资料完全一样……她已经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是一脸气愤地放下听筒，直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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