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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第 128 章


长途行军中,  谢晦难得生病。

        他的体质向来很好,已经很久没有病过,或许因为这一阵军中事务繁杂,  他的精神不自觉紧张起来,而紧张久了身体多少吃不消,  人便累垮了。

        他躺在床上经历着罕有的昏沉,  不期想起好久之前的那个傍晚,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  主动封尘的记忆像是海潮汹涌袭来。他闭上眼,任由自己被海潮淹没。

        他从没忘记过她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气急败坏、洋洋得意,  甚至装哭耍赖时的细微神情都被他刻印在脑海中。

        但也仅限于此。

        他对她的死生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情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梦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猩红色的斗篷像是翻飞的蝴蝶翅膀,  她笑嘻嘻地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我要去各家发礼物了,你继续睡吧!”

        不要去。

        聪明如谢晦也时常想如果当日他拦住她不让她去,是不是就有另一种结果。他明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此事。

        索性他也没让姜莞孤单。

        姜莞死了的当夜,  谢晦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在谢明的带领下去了他们发现她的地方。他打发谢明回家,自己则在附近找寻起姜莞的香囊。

        那只香囊确实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  但他找不到便在姜莞倒下的印子旁坐着发呆,  看着雪里隐隐约约一个蜷缩起来的人影。

        姜莞的想法向来古灵精怪,他哪怕坐在这里也猜不到她死前在想什么。

        谢晦这一坐就是半夜。静谧的村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踩雪而来。

        他将自己藏起,见到一个很眼熟的身影在这里站定四下张望起来,  是谢明月。

        谢明月很快确定方向,直接从坡上下去,弯腰在层层雪堆中扒拉着什么。直到摸索到东西她才撑腰站起,  是只颜色鲜艳的香囊。

        谢晦从她身后悄无声息地走出:“给我。”

        谢明月吓得尖叫一声,手中香囊掉落在地,待看清是谢晦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谢晦定定向她走来,弯腰捡起掉在她脚边的香囊转身就走。

        “谢晦哥,你听我解释。”谢明月慌张追上来,“我没有害女郎。”只是在她发病时将她的药踢远了。

        谢晦手握香囊,不明白证据已经摆在脸上还有什么可说:“滚。”他并不生气,却不受控制地说出这个字。

        姜莞时常让人“滚”来“滚”去,他想自己能说出这个字多半受她影响。

        他并没有将谢明月的罪行公之于众。一旦揭出,官府还有诸多流程要走,且只要谢明月嘴硬,大概率要纠缠许久,最后不见得能判她个什么。

        他本想让谢明月到姜莞灵前忏悔,然而次日她的护卫便抬着棺材带她从谢家村离开,以她的身份不可能在谢家村设置灵堂。

        姜莞被人匆匆带走,但谢晦还是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他在姜莞离开后的那日上门找上谢明月。

        谢明月提心吊胆了两日,不知谢晦究竟打算如何。如今谢晦上门,她倒是有种“终于来了”之感。

        他立刻报官她反而是不怕的,只要她咬死不认,旁人还能将她屈打成招不成?且姜莞确确实实是病发而亡,谁能证明是她所为?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她并不知道姜莞身份的基础上。

        但她心知自己与谢晦是彻底完了,于是将门打开默默等他发难。

        谢晦开门见山:“走吧。”

        谢明月心中惴惴:“去哪?”她害怕谢晦,他看她的目光愈发冷淡,像是在看什么死物。

        谢晦皱眉:“去向她道歉。”

        只是道歉啊。

        谢明月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安心。只是道歉的话她当然无所谓了,动一动嘴皮子又不会少两块肉。

        谢明月不禁想谢晦到底是书中伟光正的男主,手段都是光明正大的,除了让人道歉又能有什么报复手段呢?

        谢晦带着谢明月在月下一路走,到了当日姜莞倒下的地方才站定。

        谢明月不喜欢这里,一到这里来便浑身不适。虽然她可以嘴硬说姜莞是自己病死的,但姜莞到底是因她而死,她自己心知肚明。

        “谢晦哥。”即便谢晦不会信她半个字但她还是要狡辩,“我可以向女郎道歉,但是我真的没有害她,她是自己病死的!真的,我不骗你!”

        谢晦难得有不耐:“跪下。”

        谢明月深感受辱,咬唇不肯下跪。她可是现代人,怎么能对一个死人下跪?

        “不是我干的……”

        这是谢明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谢晦手起刀落,直接抽刀将她头削下,圆滚滚的脑袋沾血滚了好远,身子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处。

        好一会儿切面才反应过来,向外飙血。

        谢晦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最爱看砍头,我将害你的人砍了,你会笑一笑么?”

        他干脆利索地将谢明月的尸体收拾好,回去沐浴又换了身衣裳才重新向谢明月家去。

        谢母卧在床上,听着动静笨拙地翻身,要看来人。

        谢晦过去贴心地帮她翻过身来,才坦坦荡荡跪下:“伯母,对不住。”

        谢母凝视着他,慢慢道:“你有何对不住我的?”

        谢晦果真很没有感情,直截了当:“我将谢明月杀了,她害了女郎。”

        谢母听罢也没有伤心难过,只是问:“是她杀的吗?”

        谢晦:“是。您想要我的命可以随时来取。若您担心我死在这里会带来麻烦,我到别处去死也可以。谢明日后会照看您,您不必担心。”他实在是太体贴了。

        谢母怅然,叹了口气:“你走吧,我也不要谢明照看。”

        谢晦静静看向这个毫无痛失爱女之情的母亲:“您知道了。”

        “那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了解呢?我的明月是最孝顺的孩子,虽然胆小懦弱,不及她会说话,可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孩子!我是明月的娘,明月是我亲手养大的,有一点变化我都知道。更何况……”谢母终于哭出来,“更何况是换了个人呢?她以为她装得很好,可是我一直都知道那不是我的明月!我的明月不会骗乡亲们的钱,不会扔下我不管,更不会害人性命!”

        谢晦微垂着眼,沉默不语。

        “我一直不曾点破只是想着万一有一日我的明月回来了呢?她还用着我的明月的身体。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我该一开始就杀了这个妖孽,省得她败坏明月的名声!”谢母说到最后发起狠来,将床捶得哐哐作响。

        “你走吧。”谢母一下子又失了所有力气,“如果可以,请你帮我将明月葬了,那到底,到底是明月的身子。”

        “好。”谢晦答应。

        谢母动了动嘴唇,最后道:“我会告诉乡亲是她害了女郎……”

        “不是明月所为,她也已经死了,不必多此一举。”谢晦神色自若,“明日我会带着谢明离开。”

        对谢晦,谢母还是有亲情的:“你要到哪去?外面世道不易,还是留在村里吧。”

        谢晦眼前忽然浮现姜莞的脸,他眨眨眼道:“去一个能实现我抱负的地方。”去一个不认为钱青天是好官的地方。

        他还有母亲的遗愿不曾实现,以及她教他良多,他还不曾多加运用。

        后来他带着谢明一路走,终于到了一个没有钱大人一手遮天的地方。

        “军师,军师!”谢晦被人摇醒,过去重重皆被他抛在脑后。他一双眼澄澈清明,全然没有病态。

        “到哪里了?”谢晦从容坐起问。

        “将要到王都了,王都内外已被主上控制住,一切皆如您所料。”士兵话里话外充满敬服。

        谢晦微微颔首:“吩咐下去,大军暂在城外驻扎,等主上命令。”

        “是。”士兵退下传令。

        ……

        新朝更迭。

        谢晦依旧一路高升,坐稳太傅之位。他是王上最信任的臣子,为王上排除万难,扫清一切障碍。

        晋国在王上的治理之下蒸蒸日上,他以铁血手腕肃清叛乱,还晋国太平。

        谢晦知道这是一位拥有雄韬伟略的王,也是一位宅心仁厚的王。更可贵的是他们的政见在许多地方有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在对安排世间女子一事上,这位王罕见地展示出他的慷慨。他不仅一力促成男女平等,甚至愿意向女子放权,在晋国设立女官。

        他知道这位王的眼界绝不止于晋国,果然晋国稍定,一日王对他道:“谢晦,我要去祁国一段时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记得你是祁国人,若你愿意随我一起去我倒省下向导,你可要同去?”

        祁国啊,明明没过去多久,他都快要忘记在祁国的许多事。提到祁国他想起来的只有那个死掉的人,姜莞。

        或许他该回去看看。

        谢晦应下:“是。”

        晋王治下百姓的生活才能真正好起来,是以他是祁人,却愿意为晋王出谋划策。

        那位年轻的王难得露出忧郁的神色:“其实我去祁国……”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谢晦是头一次见这位几乎拥有一切的王流露出一角真心实意的不知所措。

        谢晦想大约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往事,包括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晋国新王。

        相里怀瑾。

        后来谢晦随相里怀瑾乔装入祁,祁国果然越来越烂,遮羞的钱大人面目被揭穿,皇上干的荒唐事越来越多,百姓人心惶惶,几乎要揭竿而起。

        唯有京城依旧繁花似锦,浑然不知亡国将至。

        谢晦站在京城大街上忽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那道熟悉目光,顷刻间他与世界间再度产生了一道厚厚的隔膜,天地间唯有那道目光带来的熟悉感。

        他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他却仿佛被四处扑面而来的浪潮淹没。

        他按下那股心悸感,猛地回头,只有来来往往的祁人。

        京城中的祁人无论男女多是盛装打扮,过眼皆是锦衣华服,独独没有他识得的那份华丽。

        谢晦仍不死心,目光四下逡巡在寻找着什么,直到下属唤他,他才重新冷静下来,转身离开。

        直到回到客栈,他依旧有些失神。

        他怎么会感受错呢?

        那道似笑非笑、满是揶揄、喜嗔交加的目光,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可他又分明清楚有那道目光的人早已经不在人世,她死在了一年前的新年夜。

        谢晦的手贴上额头,手是冷的,额头也是冷的,他没生病,所以不是梦。

        他不由自嘲地想,难不成他装的像人也终于成了人,有朝一日终于会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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